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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7章 第 7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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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7章 第 7 章

奚瞳回到妝房時,明月懸枝,夜色溶溶。

妝房擺了宴席,陸憂坐在上座,姑娘們坐在下頭。今日她們嚇著了,陸憂給她們擺一道席面,這是他作為主人,也作為君子的致歉,更是世間伎子鮮少得到的禮遇和恩賞。

若放在平常,姑娘們定是滿懷喜悅,無不感激的。

可今日卻不同,午宴獻舞,死了人了。死的人是她們的同伴,晨起還在一起挑妝花,幾個時辰過去,已經陰陽兩隔。

所以這餐飯吃得很沈默,陸憂沈默,姑娘們也沈默。

直到奚瞳的現身,才打破了這悲戚的平靜。

姑娘們看到門口的奚瞳,情緒都很覆雜。奚瞳是個古怪的人,不合群,說話也難聽,她們平日很討厭她,然則今日若不是她,不知還要死多少人。感激,是有的。

可風波過後,她被太傅大人點名要去伺候。太傅大人龍章鳳姿,又是一等一的尊貴人物,雖說他與太後有些傳聞,但更為切實的說法是,他不近女色,否則也不會年近而立,無妻無子。這樣的謫仙人,卻被奚瞳近了身,說不定一朝過後,奚瞳就會走到她們難以企及的位置上去,如同當年的芳夫人一般。所以嫉妒,也是有的。

當中承桑綠綺和若妍的神色與眾人有些不同,若妍是被奚瞳救下來的,她分得清好歹,奚瞳回來之前,她早已下定決心要將奚瞳當做自己的親姐妹,就像她和綠綺一樣。

承桑綠綺更多的則是思考。她們之前幾乎是被陸憂圈養的,安全也安逸,但承桑綠綺深知,那日奚瞳的話是對的,二公子對她們再好,家伎也是下賤身份。

而家伎在宴會上被客人點名要去伺候,往往是客人看上了伎子,要伎子的身子。所謂伺候,無非就是床帷中那點事。所以當趙臻要奚瞳“伺候”時,她雖對趙臻無意,但心裏也是有幾分不平的。奚瞳同她相比,實在不算出眾,太傅大人怎麽就獨獨看上了她……

但如今奚瞳卻回來了,太傅大人並沒有留她過夜,伺候了卻不留宿,這便是不滿意她的“伺候”,思及此處,承桑綠綺暗暗松了一口氣,甚至還有些爽快。

陸憂並不知姑娘們心思流轉,他打量著奚瞳。

他自然不覺得趙臻讓奚瞳過去是為了臨幸她,他了解趙臻。趙臻絕非耽於女色之人,何況奚瞳只是一個家伎。

可奚瞳對趙臻,應該是存了心思的,否則她不會那麽痛快就跟趙臻走。兩條性命因趙臻和陸玨的博弈而流血逝去,這種關頭,奚瞳面對趙臻的召喚,竟無半分惶恐猶疑,若非有意,怎麽可能。

陸憂突然就覺得心裏有些不舒服,他自問放眼四海,無人同他一樣,將家伎當做人看,可他如此這般,竟換不來這丫頭絲毫流連,真是沒有良心啊。

紫虛沖奚瞳招手,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。

奚瞳微笑點了頭,徑直坐了過去。

陸憂氣悶,她居然都不對自己行禮了,好好好,好得很,見了京城的貴人就忘了他這府裏的主人。但其實是陸憂自己忘了,自打奚瞳入府,從未向他行過禮,她的放肆,跟趙臻沒什麽關系。

“奚瞳。”

陸憂佯裝冷下臉來,本想教訓教訓這個不知道死活的小姑娘,可與此同時,奚瞳也開了口。

“公子。我想跟著趙臻。”

陸憂楞住了,姑娘們眼睛瞪大了,陸憂身後站著的心腹侍從餘巍氣得想拔劍。

奚瞳這句話,直呼太傅名諱,直言想要背主,十個字不到,但當中信息量實在炸裂,讓人腦殼生疼。

奚瞳渾不在意,夾了一只石鍋煨鳳爪,咬了一口,軟爛脫骨,真是美味。

陸憂卻再也沒有了胃口,放下了筷子:“為何?”

奚瞳擡起素手,將口中鳳爪的小骨頭吐出來,陸憂哪怕胸中怒海生波,但也還是忍不住凝視著奚瞳的動作,她的手指纖細修長,白皙瑩潤,吃肉吐骨明明不甚雅觀,但卻讓她做得極為得體好看。

奚瞳咽下口中的佳肴,看向陸憂:“趙臻位高權重,長得也好看,個性也不錯,挺好相處,我想跟著他,不是人之常情嗎?”

在場之人皆是滿頭黑線,別的暫且不論,就說太傅大人手起刀落就把陸憧的腕子捅了個窟窿出來,就很難讓人覺得他好相處啊……奚瞳大抵是想往上爬想瘋了……

陸憂則斂了眉眼,夾了一枚雞爪放到面前的碟子裏:“不行。”

陸憂這兩個字說得極清晰,奚瞳看他一眼道:“好。那我想跟著公子去京城。”

陸憂擡眸,看向奚瞳:“就這樣?不再求一求?”

奚瞳唇角微彎:“我若堅持,公子會松口嗎?”

“不會。”

“那我為何要浪費口舌?”奚瞳雙瞳清澈:“所以公子能帶我去京城嗎?”

“可。”陸憂沒有猶豫,他本就想帶著奚瞳的。

“我還要帶著紫虛。”奚瞳繼續說。

“可。”陸憂答。

奚瞳點頭:“我吃飽了,也累了。你們慢用,我去休息了。”

說罷便起身離開了。

陸憂點了點頭,繼續吃飯。餘巍咬著牙看奚瞳的背影,這女的到底為什麽這麽橫……

同樣含恨的還有承桑綠綺,她從午宴結束,便想著如何求陸憂帶她上京,幾個時辰裏,她心中演練了千萬遍請求陸憂的姿態與話術,可奚瞳居然這般輕易就做到了,而且以如此自大狂悖的姿態做到了。憑什麽……她憑什麽……

奚瞳確實困了,但回到通鋪,並沒有著急洗漱睡覺,她拿下頭上那生了銹的鈴蘭簪子,簪尖之上,殘留著趙臻已經幹涸的血跡。

她拿出枕頭下的一方鹿皮,沾了一點水,輕輕擦拭它。

她升仙時,渡她過仙門的引仙人說,她可以帶一樣凡世之物以作留念。

鬼使神差地,她選了這枚簪子。

這是她十七歲生日時,趙臻送她的賀禮,同時還送了她一句話,他說在臣心裏,公主就如這鈴蘭花一般,清雋美麗。

奚瞳知道他的意思。

鈴蘭並不是中土的原生花朵,而是西洋外藩引進的。

花開純白,花型如鈴,純美至極,然而鈴蘭……有毒。

趙臻這是諷刺她呢,說她形貌無害,但毒氣淬心。

奚瞳想到這裏,不由覺得好笑:“我對別人良善得很,唯你讓我狠毒非常,趙臻,不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嗎?”

……

這一夜奚瞳睡得很不安穩,許是和趙臻重逢的緣故。

她做很多稀碎的夢,長秦王宮的人生已經距離她五百年之久,可趙臻的出現,讓那一世記憶蒙上的塵土漸漸散開,又變得明晰起來。

那時,她曾見過已經是樞密使的趙臻跪在地上,為出宮游玩歸來的父親,拭去鞋襪的塵土,也曾見過趙臻匍匐著,收拾丞相在宴會上摔在地上的湯碗。她從來不知,一個人奴顏婢膝能到這種程度,原來權力真的會讓人變成狗。

可她後來也見過,他高舉長劍,振臂高呼“為人臣者!為國死、為君死、為民死!今日降敵者!來世必為豬狗蟲豸!永世不得善終!”

他說這句話的時候,她的父母、兄弟早已跪在了敵軍鐵蹄之前。

奚瞳那時才驚覺,她或許從來都沒有明白過趙臻,可她想要明白他的時候,已經太晚了。

她早就下了決心,長秦亡國之日,便是她壽終之日。長秦王室,總要有一點拿得出手的血脈,以告後世之人,長秦末世,不只有跪降的王族、畏戰的將軍、無能的文臣,還有一位願意同她的子民同生共死的公主。而公主身邊,有一位同她並肩作戰的樞密使。

他們在漫長的歲月裏互相憎恨,卻在生命最後的倉促時光裏,成為了彼此唯一的同伴。

奚瞳在夢中被眼淚灼傷眼眶。

疼痛讓她幽幽醒了過來,姑娘們有的剛剛梳洗完,原來她才睡了這麽一會兒嗎?

還在怔楞著,身後突然有一雙手柔柔抱了上來。

奚瞳一楞,她並不是一個習慣親密動作的人,就連相伴多年的紫虛,至多也就是拉一拉她的手。

身後的姑娘軟著聲音說道:“奚瞳,今天謝謝你。”

是若妍。

奚瞳沒說話,只點了點頭,其實她覺得若妍不必如此謝她,若當時不是她,是任何一個姑娘,她都會上前。

救人只是一個方面,更重要的是,她需要一個契機,讓趙臻註意到她。當好心之中摻雜了利用,善意就不那麽可貴了。

“怎麽不說話?”若妍道:“是不是之前我們關系……有點生疏,所以你還在生氣。”

奚瞳心道,那是有點生疏嗎?那是相當生疏。

若妍接著說:“總之那都是過去了,以後我會對你好的,就像我對綠綺一樣。”

真是個孩子,奚瞳暗暗感嘆。

“哎呀你說句話呀。”若妍撒嬌。

奚瞳無奈道:“熱。”

“啊?”

“我說,你抱得我很熱。”

“切……你這人……對了,明天我們打算去求公子,讓公子帶我們上京。到時候你得幫我說話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聽到沒有啊?!”

“聽到了。”

奚瞳雖然這樣應著,但她料想,若妍她們的希望恐怕會落空。

陸憂這次上京,是要入仕,作為朝廷新貴,他應當會讓他的門客部曲入京安家,作為他在京城立足的倚仗。可家伎……

之前從未聽說名士遷居會讓伎子成群結隊跟著去的,傳出去有辱清名。

而對於陸憂來說,如今最重要的,就是清名。

即便陸憂願意舍了臉面,趙臻也不會允許他這樣做。

趙臻……趙臻……

奚瞳腦海裏又浮現那張俊逸非常卻冷到極致的臉。

她閉上眼睛,胸中油然而生一種責任感。

趙臻脾氣太差了,心眼兒也小,這樣下去很得罪人,也不利於他身心健康。以後的日子,她得好好調/教他。

哎……還得是她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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